林牧双案首的名头,在院试考生中既是光环,也是巨大的压力。不知多少人摩拳擦掌,想要将他拉下马来。李修文兄弟的活动似乎更加频繁,市井间关于林牧的流言也并未完全平息,只是换了些更隐晦的说法。林牧对此一概不理,只埋头于书山题海。
他将周文渊所赠书籍中关于历代典章制度、官员铨选、财政税收、边防军务的部分,与韩庸所赠的史鉴和北疆资料相互印证,结合赵岩南下掀起的“财赋清查”风波,以及陈大福用命换来的黑暗记忆,对朝政时局的理解越发透彻。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提出“清源塞漏”这样的宏观主张,而是开始深入思考具体的制度设计、执行难点、利益博弈以及可能的妥协方案。这些思考并未诉诸笔墨,却让他腹中气象渐成。
六月底,朝廷邸报传来消息,赵岩已抵达江州,雷厉风行,连续彻查了江州漕运分司和两处盐场,罢黜、锁拿官吏二十余人,查封账册物资无数,震动东南。汴京城内,与之相关的流言蜚语、惊恐不安的情绪更加明显。有消息说,户部钱侍郎告病数日,闭门谢客。而“快活林”赌坊,似乎也安静了不少,但那种安静,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压抑。
林牧通过胡管事暗中传递的零碎信息得知,“过山虎”等人与那位李仓曹的密会愈加频繁,似乎在筹划着什么。胡管事提醒他,院试期间人多眼杂,务必加倍小心。
七月初,院试考期临近。提学官已抵达汴京,入住贡院。今年主持江州院试的提学官,是翰林院侍讲学士、以学问渊博和作风严谨著称的陆明渊陆大人。消息传出,考生们又是期待又是紧张。
七月初五,院试报名。林牧再次前往府学礼房办理手续,领取考牌。场面依旧喧嚣,但林牧能感觉到,落在他身上的目光,比府试时更加复杂,有钦佩,有嫉妒,有审视,也有几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。他看到李修远也来了,远远地瞥了他一眼,眼神躲闪。李修文并未出现。
领到的考牌是“丙寅字第九号”,一个不错的号舍位置。林牧平静地将考牌收好,转身离开。
七月初八,院试第一场,正试日。
天未亮,贡院外已灯火通明,人头攒动。数千名经过县试、府试层层筛选的学子汇聚于此,争夺那有限的廪生名额。气氛庄严肃杀,比之前两试更甚。巡考的兵丁盔甲鲜明,刀枪闪亮;考官、书吏面色冷峻,一丝不苟。
林牧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靛蓝襕衫,提着考篮,安静地排在队伍中。母亲和周伯坚持要来送考,被他劝住了,只让张掌柜陪同。张掌柜站在不远处,朝他挥了挥拳头,脸上是满满的鼓励。
验牌、搜检、入场。贡院内的号舍更加高大整齐,但也更加冰冷。丙寅九号,位置靠前,光线尚可。林牧放下考篮,有条不紊地摆放好笔墨纸砚,然后闭目静坐,等待发卷。
辰时正,三声号炮响过,试卷发下。院试首场考经义、论、判,重在对儒家经典的理解、阐发以及政务判断能力。
经义题两道,皆出自《礼记》,一道论“大同”,一道论“礼之用”。题目中正平和,但需引经据典,阐发精微。林牧收敛心神,将数月苦读所思所悟,结合对“清源固本”、“吏治人心”的现实思考,以平实而深邃的笔触,融入经义阐释之中,文章醇厚扎实,不尚奇巧,却自有一股沉潜的力量。
论题是:“论历代变法得失,以史为鉴,可明何道?” 此题极大,极易空泛。林牧没有泛泛而谈,而是抓住“变法”的核心矛盾——“法”与“人”、“利”与“弊”、“变”与“稳”的关系展开。他援引商鞅、王安石等变法得失,指出变法之难,难在触动既得利益,难在用人得失,难在民心向背。最后归结为:“故变法之道,不在法之新旧,而在行之得人、利之普惠、心之凝聚。若无此三者,纵有良法,亦难善终;若得此三者,虽旧法亦可渐臻至善。” 将“变法”的讨论,巧妙引导至“吏治”与“民心”的根本问题上,与他一贯主张隐隐相合,却又更显老成持重。
判词题是模拟地方刑名案件,考察律法运用和情理权衡。林牧依据《大景律》条文,结合案情,判得公允明晰,无懈可击。
首场考毕,林牧自觉发挥平稳,无甚差错,也无惊艳之处。这或许正是他想要的效果——在双案首的巨大关注下,平稳过关即是胜利,不必刻意求险求奇。
出场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张掌柜等在门外,见他面色平静,也放下心来,没有多问,只递上一壶温水。
随后的第二场考诗赋、杂文,第三场考策问。林牧皆沉稳应对。诗赋中规中矩,显才学而不炫技;杂文议论风发,但紧扣圣人之道;最关键的第三场策问,题目果然涉及当前时局:
“问:今北疆未靖,东南清查,国用浩繁。或言当行节俭,与民休息;或言当开财源,富国强兵。二者似相悖,然皆为国谋。当如何权衡取舍,以定国策?”
题目直指朝廷当前面临的财政困境与战略抉择,与林牧府试策论一脉相承,但角度更高,更考验全局把握和战略眼光。
林牧审题良久,提笔写下标题:“《固本节用,蓄力待时策》”。
他开篇点明:“节俭与开源,非悖论也,乃一体两面,因时而异,各有侧重。” 接着分三层论述:
一论“固本节用”:“国用浩繁,首在节流。然节流非克扣官吏薪俸、削减边军粮饷,此乃动摇根本。当节者,宫廷冗费、衙门浮支、工程虚耗、以及贪墨中饱之巨款。若能澄清吏治,严惩贪蠹,则岁省之银,何止百万?此乃不伤民力、不动国本之节用,是为‘固本’。”
二论“开源自强”:“然仅节流不足以应北疆之急、东南之变。开源之道,不在加赋于民,而在兴利除弊。可整顿漕运盐铁,使利归国库;可鼓励工商通海,增关市之税;可兴修水利、推广农技,夯实根基。尤需者,开‘人才’之源、‘军械’之利,此乃长远自强之本。”
三论“权衡取舍”:“当今之要,在于‘蓄力’。北疆之势,宜守不宜急攻;东南之察,宜稳不宜激变。故当以‘固本节用’为先,肃清内弊,蓄积钱粮;同时稳步‘开源’,培植国力。待内政清明,府库渐充,军械精良,将士用命,则或战或抚,或革或兴,主动权在我。若舍本逐末,或空谈节用而忽视开源,或急于开源而耗尽民力,皆非善策。”
最后总结:“故曰:节俭以固本,开源以自强,二者相辅,重在蓄力待时。朝廷但能持此中道,擢用清正干练之臣,严明法度,持之以恒,则北疆可安,东南可治,国用可足,盛世可期。”
这篇策论,既延续了他“清源固本”的核心思想,又针对当前具体困境提出了“蓄力待时”的务实战略,将“节俭”与“开源”的矛盾统一于“固本自强、因时制宜”的大框架下,逻辑严密,视野开阔,既展现了经世之才,又保持了政治上的稳健,堪称他备考以来的集大成之作。
写完最后一个字,林牧搁笔,长长舒了一口气。三场院试,至此结束。无论结果如何,他已倾尽全力,对得起自己的努力,也对得起那些期许的目光。
走出贡院时,已是七月十一的下午。阳光依旧炽烈,但林牧心中却一片澄明。他知道,接下来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。而等待期间,汴京城因赵岩清查而起的暗流,恐怕会更加汹涌。"